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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《國寶》海報,我好喜歡這張海報的設計 |
| 《國寶》台灣版書影 |
今年夏天在日本旅行,晚上回到旅館打開電視,幾乎都會看到不同節目在探討現象級日本邦畫《國寶》,連吉澤亮在劇場外撞到的那根柱子,都可以被旅館(滋賀琵琶湖大津館)拿來當作宣傳,你就知道這部電影不是在開玩笑的。回來台灣以後我就引頸期盼這部電影的上映,雖然後來是等到了,可是宜蘭的影院居然沒有任何一家引進,寧可播映周杰倫的修復4K版《頭文字D》,所以我也只好跑到台北看。
也好在,我去台北看了《國寶》,不去真的會遺憾。看完當下震撼而衝擊,而且情緒的後座力遠比我想像得長久,直到我兩週後開卷閱讀小說,直至掩卷。
電影與小說,在前半部的差異比較沒有那麼大,可是直至喜久雄代替第二代半二郎演出《曾根崎心中》之後,整體出現了相當大的差異,可是無論是電影還是小說,都一樣精彩絕倫。要我比喻的話,兩種媒體的表現都令人感到「痛」與「快」,可是電影版是重重一下震撼的一槌,槌進心底;原著小說則如一根長針,緩緩的,一丁點一丁點的刺進你心中。因為電影已經長達三小時,這大概已經是普羅大眾能夠接受的極限了,所以必須在劇情上更具快、狠、準;小說則讓所有的角色,更具立體感,故事更加豐滿,所以到了最後的終章,也讓人有更深的迴響。
不用說,這部電影絕對是放在兩位主要形塑的角色,俊介和喜久雄身上,尤其是主角喜久雄。因為我是先看電影的緣故,所以在主角的想像上就受到電影影像的制約,俊寶和喜寶兩人的臉,就固定在橫濱流星和吉澤亮的扮相上了,但以小說的書寫敘述來說,我非常肯定電影版本的選角,兩位男星確實在外形上非常符合小說裡頭這兩位公子的俊俏外貌,而且裝扮成女形,真的也妖冶至極。
作為花井家的獨子,俊介一直被當成承繼歌舞伎衣缽的傳人對待,也因為要調教一個真正的戲子,小說中寫到「窮,可以有格調,但窮酸味毫無格調可言」,那絕對是俊介被如何養成的注腳,自幼訓練嚴格,但生活上絕對不會讓這樣的孩子被虧待,所以橫濱流星演出的俊介,自然流露出來的那種少爺氣,與書中如出一轍。因此在走紅之後,突然在父親受傷時,無法受到父親指名代演這件事時,卻也只能軟弱的逃走,我們似乎也可以理解了。
更甚者,原著裡面還提及逃走這十年其實有個轉折,那就是逃走兩年以後,俊介是有偷偷回來找父親半二郎的,而且他在當時認為自己的演技已經能超過喜久雄,可是在父親的考驗之下,卻無法獲得認同。接著更遭遇到喪子之痛,人生進入到無以復加的墮落,好在透過春江的愛與耐心,他才能從地獄中爬回來。自此,我們才可以說,俊介在人生的高貴之外,體驗到了人生的極苦,所以讓他的表演自此有了深度。
這十年的逃離,在電影與小說都有提到,但電影不能像是小說一樣具有細節,因此觀眾看到電影中,半二郎離世前哭喊著:「俊寶、俊寶!」只覺人還是有血脈上的自私,但透過小說,我們更明白半二郎是獅子推子下山的那種心痛,除了自私以外還有更多更深的期許,甚至對於自己冷血的後悔。不過不得不說,渡邊謙這位老戲骨,看他那段哭喊,真的喊得觀眾都為之心碎呀!
後來俊介回歸,這段非常有「王子復仇記」的味道,電影讓喜久雄失去演出機會,甚至透過勾引名角女兒作為上台手段,最後被揭穿,讓自己也走上和俊介當年逃離歌舞伎界一樣的命運,甚至還不是「逃離」,而是被攆走,宣判戲劇之路的斷絕。這段劇情是電影與小說最大的差異,也形塑了後來喜久雄從此為「藝」而活,眼中只有追求最高境界的狀態。
可是小說其實是讓喜久雄在襲名之後,立刻被歌舞伎界冷處理的情況,俊介在外十年異常艱辛,但喜久雄在歌舞伎界也飽受催折。俊介補足了生命中幸福與不幸兩造的極端,喜久雄則是從極道世界進入藝界頂峰後,再一次的跌落神壇。兩人都在這樣的生命歷程中,迎來了「藝」的開花結果。這樣的人生,還真的是「情隨事遷,感慨係之」,幸與不幸都是無法一刀兩斷,真只能互為表裏罷了。
兩人各經冷暖之後,在此相遇,電影再度讓兩人以《雙人道成寺》一劇重聚,丹波屋兩人組再度合璧,電影這樣的設計簡直讓人感動到頭皮發麻的地步,不要忘記,當初這兩人就是以同一齣戲,開始走紅於歌舞伎界,結果竟又戲劇性的以同一齣劇再度合作。可是電影也殘酷的讓俊介在之後的《雙人道成寺》最後的「鐘入」見得前病發,使觀眾充滿無盡的遺憾。
至於小說這段東山再起,鋪陳的就更長了。兩人其實是在俊介復出後,各自歌舞伎的傳統流派與新派發展,而且都受到了關鍵人物小野川萬菊的刺激與提拔,開始展開了各自獨霸一方的人生。所以並沒有喜久雄還跑去流浪的劇情,因為他已經被冷凍太久,早就在各種冷眼下生活。所以後來俊介成功付出,喜久雄也從新派另闢蹊徑,重新取得聲勢,卻又因為過去認識的黑道長輩辻村的邀約,在新派的路又遭斷絕。可是也是因為這樣重情重義的性格,喜久雄重新被岳父吾妻千五郎另眼相看,回到了歌舞伎界,也才因為這樣,再度的和俊介一起在舞台上重逢,一起出演《源氏物語》,並且採用立役(男角)與女形(女角)每天互換的方式進行巡演。
這時候或許大家就會有疑問了,那個「吾妻千五郎」,該不會就是喜久雄利用的名角女兒,彰子的父親吧?是的,就是彰子的父親。電影中喜久雄是因此離開了歌舞伎界,後來受到小野川萬菊的幫助才重回舞台,但小說是一直沒有離開的情況,這是電影與小說最大的差別
所以我們回頭照看真正的男主角喜久雄,這位出身黑道,如果不是因緣際會進入歌舞伎界,大概就會成為不知道在哪個衝突之中慘死的小混混吧。
電影版的喜久雄,真的就是個為「藝」而活的演員,畢生將一切押注「藝」之上,從師父第二代半二郎決定襲名給他開始,就一直過著孤獨的人生,只有俊介復出和喜久雄同台的那幾年,也許線條才不過於冷峻外,電影中的喜久雄真的就是給人全心實踐師父給他的話:「無論發生什麼事,再怎麼不甘心,都要以『藝』來決勝負。」所以電影演到吉澤亮在旅館天台披著紅衣,花著妝容,瘋狂似獨舞的段落,真的會讓觀眾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寂與心痛,更別說失去了俊寶以後的喜久了!當然會朝著天下第一的演員筆直向前,因為這樣的喜久雄,已經是藝的化身,超越了血脈,超越了歌舞伎舞台的侷限。
然而小說中的喜久雄,還不時被旁人甚至俊介暱稱為「喜寶」的喜久雄,他的線條一直以來都是非常有「人味」,不會像電影版本那樣的冷冽,因為原著裡頭,有著喜久最忠誠的跟班,或者說最忠誠的朋友、家臣——德次,這個配角大大溫暖了小說版本中的喜久雄。電影中的德次只有出現在序幕,後來到了大阪,這個角色就消失了,而這也是讓電影中的喜久雄如此孤獨的最大原因。
所以小說中有德次陪伴的喜久雄,不再是全然拋下藝妓市駒和女兒綾乃的狠心父親,反而有了德次,喜久雄和她們母女倆的關係才能一直維繫,甚至在綾乃中學犯錯時,德次的不顧一切犧牲,才讓喜久雄慢慢修補了自己與女兒的關係。話說,若以原著小說來說的話,其實我覺得最討喜的角色真的非德次莫屬,既忠義又風趣,活脫就是從傳統歌舞伎中走出來的忠臣一角啊。正因為有德次,喜多雄撐過了自己年輕迷惘的時刻,撐過了被歌舞伎界看不起的落魄,也在人性裡面沒有完全喪失自己身為父親的機會,這恐怕也是喜多雄在「藝」上能始終努力的一份堅持吧。
當然德次這個角色後來突然說要去中國,然後就此在小說中消失,這段劇情我覺得原著處理的並非理想,若有再版的機會,不知吉田修一會不會重新給讀者們一個更合理的解釋。但若要解釋的話,恐怕就是德次不走,就算俊介後來逝世,恐怕喜久就難以決定臻至藝道之極了吧。
電影裡,當俊介的右腳截肢以後,得知可能左腳也會壞死的狀況下,要求喜久雄一起最後的同台,他們選的劇正是當年二代半二郎決定讓喜久雄代班的戲碼《曾根崎心中》。我必須說這段戲選的真是絕妙,前後呼應,又讓兩人交換角色,既有生命上的昇華,亦有心理上的釋懷,編劇奧寺佐渡子真的是神來一筆的處理。甚至在《曾根崎心中》最後一幕,讓俊介扮演的游女阿初,因為義肢關係絆了一下,意外的產生讓飾演情郎德兵衛的喜久雄以眼神鼓舞俊介,兩人在殘缺之下,圓滿了這兩位角色的藝界人生。比起小說中書寫以《隅田川》一劇來搭配,雖然作者文字功力了得,一樣書寫的很有影像感,可是電影版的處理更具有劇情上的衝擊性,我真的被那幕德兵衛靠在阿初腳背上時,鏡頭特寫告訴你這隻腳之後也得截肢的影像,掀起了無盡的感動,兩人自此相持相扶,都是一起在將彼此的「藝」推向巔峰,但後來俊介隕落,喜久雄自然而然的孤高也變成理所當然的了。
這兩個人物就是小說中的兩大主角,電影當然也是,直到俊介過世,喜久雄就是過著一個人追求藝道巔峰的生活了。電影讓喜久雄演出《鷺娘》,在舞台上進入了他當年看到的極致領域,小說更是讓喜久雄入魔,衝出舞台,衝出劇場,直到銀座流貫不息的車陣之中,很可惜電影沒有將這幕戲具象化,因為小說這段文字的形容真的極具影像化,作為電影的最後一幕,也應該是相當合適的,不曉得李相日導演為何不復刻此幕。
電影《國寶》作為單一作品來看,真的是近來日本的至高傑作,只是要真的進入吉田修一《國寶》的世界,還是得倚仗小說,因為電影時限的問題,有很多的細節與人物的立體性,就必須拋開。電影最讓人覺得可惜的,就是女性的刻畫過於扁平了,頂多只見第二代半二郎的太太幸子表現較為立體以外,春江、彰子、綾乃等等在小說中極其重要的女角,幾乎都被削弱了。不過這的確是小說改編時,角色必須要取捨的問題,電影要著重在兩大男主角之間的戲份,所以只能犧牲女角的刻畫了。
不過若要談到女角刻畫,春江和綾乃兩個角色,透過小說彌補了許多電影的遺憾。春江這個角色,一直以來就是喜久雄和俊介之間的潤滑,可是當春江和俊介決定要廝守時,就立刻有了女性的覺悟,而這種覺悟一直延伸到俊介流浪十年回家,幸子問春江和喜久雄是否斷的乾淨時,春江確實的表現出一往無前的決心,於是也讓幸子燃起俳優之妻的熱血,決定要讓春江能不遜於俊介,作為一個大俳優的真正賢內助。
綾乃的部分,在電影之中就是襯托喜久雄的無情的小配角,可是小說有了德次在中間折衝,喜久雄不是個無情的人,綾乃也不曾完全沒有父愛,起碼德次為喜久雄扮演了一個無血緣的父親,甚至為了綾乃年少無知的行動,願意為救他而斬斷一根手指。綾乃在成年之後,也不是在電視台當主持人或記者,而在最後和父親和解,甚至成為了相撲橫綱之妻,透過這些生命經驗,綾乃也慢慢窺見父親在追求什麼,也扎實的面對了自己的人生。
作為讀者,可以讀到上述的段落,是非常幸福的,你會知道在吉田修一的筆下,這些人都是有血有肉,跳脫了電影框架,擁有自己的性格與人生觀。讓我們也做一個期待吧,如果有串流公司投資,在擁有足夠的資本下,可以用不遜於電影的鏡頭,找合適的人選,做一套不犧牲任何角色的日劇版吧。
今年度的電影與閱讀,《國寶》真的就可以說是一支獨秀,雖然好電影還有很多,好書也挖掘不完,但影像與小說的文字串接,真的是夠享受的。因為本來我對歌舞伎一點都沒有概念,雖然讀小說也可以順暢讀完,不過有了電影的影像,那些閲讀小說的影像變得具體,小說讀起來,飄在腦海中的文字化成了色彩斑斕的舞台色彩,亟顯精彩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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